英雄黑泽明和感官电影(2)

在黑泽明的《乱》——标题意为“混乱”“暴乱”或“叛乱”，恰是天下一词和它所关联意义的反面——的开头，日本战国大名一文字秀虎、他的三个儿子和家臣们骑马去山上猎野猪。秀虎自己打倒了猎物，但后来休息时，一个骇人的梦使这个上了年纪的大名确信自己必须当场放弃权力，并把他的土地和城堡分给三个儿子：孝虎、正虎和直虎。他下达这一李尔王式命令（它急速导向了影片标题中的乱）的一幕是非凡的。这一幕以一个几乎满是翻腾积雨云的天空的镜头开始。镜头接着切到下方的世界，我们看到一个构造完美的，权力和对称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画面：画面中央，秀虎坐在一个凳子上，握着他的剑，处于王权中心，他和服的亮白色呼应了云；画面左边，他的儿子和臣民呈扇形向下交错散开，每个人的顶髻都比前面一个人低一些，三个显眼的继承人被黄、红和蓝和服标出；画面右边，坐着和秀虎有过几十年冲突，后来被他征服的两个军阀手；还有在地上盘腿坐着、背对摄影机的两排家臣，他们没有露脸的被动性和颜色微暗的衣物是从属的标志。

这一幕如此突出的部分原因是线条的动态：垂直线和平行线的强烈互动使黑泽明对权力的视觉处理得以成形，尽管所有表演者明显都是静态的。② 黑泽明对史诗化视觉语言的持续追寻见Masumura Yasuz?，‘S?dai ni shite his? no tensai’（‘A magnificent but tragic genius’），in Kurosawa Akira sh?sei（The Kurosawa Akira Collection），Volume I（Tokyo ：Kinema junposha，1989），pp.6-26.线条的动态成功传达的感觉是权力既是上天注定的也是危险易变的，如同大名和他无名家臣们——被上天任命的人和在他统治之下的人——的关系不断被要求授权的继承者和对手们调解一样。但是，真正让画面构造富有生机的是它的色彩。通过深思熟虑的对白色调，原色和柔和色调的并置使用，黑泽明的调色盘区分了重要和不那么重要的人。更重要的是，这种措辞有力的视觉语言的背景是一个有着起伏丘陵和山谷、充满野猪以及蝉的嗡鸣的翠绿的自然世界：浓墨重彩是给统治者的奖品。如黑泽明想必打算的那样，秀虎宣布放弃权力的这一幕——伊甸园的最后一瞥——以其中人与自然、来之不易的统治权和难以维持的服从状态的场景来看，也是对天下（或日语中的tenka）充满激情的想象，它既是乌托邦式的哲学理想，也是关键的政治事变。① 黑泽明在采访中表明过，《乱》是他对人和上天垂直关系的探索：“我想描述天眼中人类做的事情，从上天的角度”。引自Tsuzuki Masaaki，Kurosawa Akira：Zensakuhin to zensho?gai（Kurosawa Akira：His Complete Works and Career）（Tokyo ：Shoseki，2010），p.391.以日本战国时代（一九六七-一六一五）为背景——这个时期之所以被这样命名，是因为日本历史学家有意应和中国的战国时期（ BCE） ——黑泽明的电影迎头探索了铁腕人物的诱惑力和往往是棘手的独裁主义吸引力。

那么，《英雄》——张对饱受战乱折磨的早期中国的安定过程的叙述——把《乱》当作它自己较晚的天下视觉化的模板可能就不足为奇了。不少评论家已经指出，黑泽明的影子笼罩在张的史诗片上方② Kenneth Chan，Remade in Hollywood：the Global Chinese Presence in Transnational Cinema（Hong Kong：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2009），p.100；Dolores Martinez，Remaking Kurosawa：Translations and Permutations in Global Cinema（New York，NY ：Palgrave Macmillan，2009），；Rey Chow，Sentimental Fabulations，Contemporary Chinese Films：Attachment in the Age of Global Visibility（New York，NY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7），p.216. Rey Chow提到早就应有对亚洲内部电影互动的系统研究。；但是，评论很少超越那种只点出《英雄》的战争场面令人想起《乱》，或者《英雄》的多视角故事讲述让人想起《罗生门》——这点我马上会再谈到——的浅层观察。当批评家们开始把《英雄》放在全球框架中理解时，他们倾向于关注其他种类的跨文化交锋：例如，张如何在《英雄》中翻拍了香港武侠电影；③ Haizhou Wang and Ming-Yeh T. Rawnsley，‘Hero ：re-writing the Chinese martial arts film genre’，in Gary D. Rawnsley and Ming-Yeh T. Rawnsley（eds），Global Chinese Cinema：the Culture and Politics of Hero（London ：Routledge，2010），或者，他如何利用好莱坞霸权，在玩票房游戏的同时改造它的规则。④ Jenny Kwok Wah Lau，‘Hero ：China’s response to Hollywood globalization’，Jump Cut，no. 49（2007）.一种广泛的共识认为《英雄》试图炫耀中国的“软实力”，但这场力量展示的竞技台往往在中国和西方之间，或者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和其余的华语世界之间。此外，每个人好像都清楚他们对《英雄》和它的力量展示是怎么想的：“独裁主义颂歌”⑤ RobertEng，‘Is Heroapaeanto authoritarianism?’，Asia Media，9 July 2004，＜http：//www. /article. asp?parentid=＞accessed 13 March，2013.是被再三重复，也被再三质疑的描述词，并且批评回应经常以这个主题为中轴，在为《英雄》辩解和谴责它之间坐跷跷板。但是，如果《英雄》和黑泽明的联系不只被看作表面引用的话，对它的解读又会发生什么变化？

文章来源：《古汉语研究》 网址: http://www.ghyyjzzs.cn/qikandaodu/2021/0417/469.html